明治时代日本的知识分子,大多富有使命感。在风云激荡的国际关系中,他们以日本的命运为己任,视自己为未来日本的代言人。1890年代,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前后,“日本的天职”、“国民的使命”越来越成为言论界知识分子谈论的热门话题。像福泽谕吉、内村鉴三、内藤湖南等,虽属于不同的思想派系,都曾著文阐述过这一主题,可以说,“天职说”所反映出的使命感贯穿了他们整个生涯,也代表了当时日本思想界亚洲观、中国观的主流。
被称为“日本的国父”的福泽谕吉,曾是著名的“脱亚论”者,启蒙思想家大多是西方文化崇拜者,而福泽的西化论表现得更为激越,他曾猛烈抨击曾经滋养了古代日本的中国儒家文化,认为它因循守旧,不思改革,是亚洲落后的代表,是日本“东方的恶友”。因此,日本要“谢绝恶友”,要“脱亚入欧”。甲午战争的胜利,显示了“入欧”的成功,新生的近代国家已迈入二十多岁的青年期,犹如羽翼丰满的大鹏,欲作更为高远的腾飞。于是,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日本对亚洲负有的“使命”,即所谓“日本的天职”。福泽谕吉认为:日本作为亚洲唯一可以代表西洋新文明的强国,责无旁贷,应以进取的新文明,来警醒亚洲守旧、落后的代表——中国,而使之趋于进步,这就是日本的天职。
“脱亚”后的日本又要回过头来“入亚”了。
内村鉴三是日本近代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,他在1892年《日本国的天职》一文中,更为概括地指出:日本从地理位置来说,是处于东洋与西洋之间的一块“飞石”,所以它应该充当“基督教的美国与佛教的亚洲”、“共和的西洋与君主的中国”之间的媒介,把“器械的欧美”介绍给“理想的亚洲”,从而达成用进取的西洋来开化保守的东洋的目的。
与上述思想家不同,可称为“日本的章太炎”的民族主义思想家内藤湖南的“天职说”,又别具一番天地。
1894年8月、11月,在甲午海战的炮声中,内藤写下了《所谓日本的天职》、《日本的天职与学者》等文,他首先批驳启蒙思想家的“中国守旧停滞说”,指出:中国自汉代西域开化,到明末利玛窦来华,到今日之向西洋派遣留学生,何守旧之有?何落后之有?何须必待我日本之作媒介而进步呢?且观中国文化发展之历程,三代、秦汉、唐宋以降,虽代有兴衰更替,而文明变迁递移,生生不息,且各具时代特色,孰知不久的将来,中国文化不会勃兴,出现集历代之大成、令欧美人惊心的新局面?
一个外国人,在清末的衰世,如此盛赞中国文化,这几乎令人感动!
但请注意:这里说的其实不是“中国”这个国家,而是抽象的“中国文化”。内藤湖南一贯认为,中日文化同属一体,甚至可以说,日本是中国文化上的一个省份,无论从历史上接受中国文化的早晚,还是从今天文明开化的实力来看,日本都要比广东省等中国边地与中国更为接近。对于中国文化的发展而言,民族、国家的界线是次要的,历史上的中国不也是由不同民族组成的吗?看哪!中国文化的中心如今正超越国界,移向日本。所以,日本的天职不在于作什么西洋与中国之间的媒介,而在于发挥东洋新主人的作用,使“我日本的文明、日本的趣味,风靡天下,光被坤舆”。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勃兴!
至此,我们不难看出,两种“天职说”在对待中国文化的评价上,虽然有天壤之别,表现了不同的文化立场——前者以西洋文明为本位,自外于中国文化;后者以中国文化为母体,欲以中国文化来抗衡西洋文化——但其以“天职说”为口号,僭越本国在国际舞台上的位置与职权,向东亚进行文化殖民与扩张侵略,从而谋求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亚洲新秩序,则可谓异曲同工,殊途同归。
两种“天职说”如两把双刃剑,一把的两刃是富国强兵,走向近代化与觊觎邻邦,殖民扩张;一把的两刃是深爱、依恋中国文化与蔑视中国,背叛中国文化。正是这两把双刃剑决定了日本的命运,也导致了中日关系走上历史的最黑暗时期。